作者:边缘
于山上的题刻“陈休斋曾来”。林振寿摄
“朱熹探陈休,稠粥配咸姜。”这是一句民间俗话,可今天看来并不通俗易懂,用普通话读来也有些拗口。但是,如果用闽南话念一念,却是合辙押韵。
不过,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它承载了一段文化佳话。
据说当年朱熹在闽南任同安县主簿,带书僮到永春拜见名士陈休斋。午间陈老爷子请朱夫子“吃个便饭”,是“便”到了极致的那种:半锅稠粥,管饱;一碟咸姜,请便。书僮忍不住埋怨,这样招待客人也太简陋了。朱熹却不以为意,解释说:“他老人家深知我乐于俭朴,不喜大鱼大肉,便待我以根本之道。你看,姜是山珍,盐为海味,粥系五谷,如此足矣?!贝耸麓?,便在永春留下了“朱熹探陈休,稠粥配咸姜”的俗话,意指君子之交淡如水。
当然,这也不是重点,重点是陈休斋与福州、与福州名山、与名山上的摩崖石刻有着不解之缘。
休斋,休哉
于山有两幅著名的“平远台”摩崖石刻,其中较小的那幅边上,有幅不起眼的石刻。它一米见方,文字为隶书,正文两列共五个字:“陈休斋曾来?!薄袄础弊至砥鹨涣校湎挛淇?,分为两列,文曰:“淳熙丙申中秋?!?/span>
正文中的“斋”字,若无专业人士指点,恐怕一般人还真认不出来。它的写法近似“垒”字,只是把“垒”字下半部的“土”换作了“二”。
“淳熙丙申”是什么时间?淳熙,是南宋孝宗的年号;淳熙丙申年,则为公元1176年。
那么,陈休斋是谁呢?他是南宋理学家,名叫知柔,字体仁,自号休斋居士。生年不详,卒于1184年,泉州永春人。曾经担任过台州判官,建州、漳州教授,督理学政,也分别在偏远的广东循州、广西贺州当过知州,还担任过福建安抚司参议官??此夥萋睦?,辗转多地,折腾多时,说不上官居要职,更谈不上官运亨通。
这位休斋先生于宋高宗绍兴十二年(1142)高中进士,与权相秦桧之子秦熺同榜。古人称同科进士为同年,一般都把“同年之谊”看得很重,以求在宦海仕途之中相互提携照应。能与秦大公子做同年,这在别人眼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机,是攀上高枝最便捷的台阶,但休斋先生却不肯借此阿附秦氏以求宦达,反而与秦氏“以故龃龉”。他历官数地,即动归思,隐居家乡永春蓬壶显应庙附近讲学授徒,精研《周易》《春秋》《论语》等,著述颇丰。
他还撰联明志:山水怡情,耻与权奸为伍;淡泊明志,欣同寒士作朋?;蛐?,他自号休斋,其本意即为看透官场,长叹数声“休哉!休哉!”聊以自解、自嘲。
曾来,再来
淳熙丙申(1176)中秋,休斋先生登福州于山留下题刻,是出于什么机缘呢?这一年距离他中进士已有34年,本文无意也无力作严谨的考证,姑且推测他已致仕归乡了。他到福州,或许是兴之所至,来一场“说走就走的旅行”。
事实上,在这个时间段,他还登乌山览胜迹。他在北宋福州知州程师孟巨幅篆书题刻“天章台”左侧,留下与于山同样内容的题刻“陈休斋曾来”,落款为“淳熙丙申秋”。
在鼓山灵源洞边的山石上,休斋先生又留下题刻“陈休斋曾来”,落款为“淳熙丁酉(1177)中秋”,距离于山的题刻时间正好满一年。
另据黄荣春先生《福州摩崖石刻》一书记载,在福州卧龙山笺经台,亦有“陈休斋曾来”题刻?!陡=ń鹗尽芳窃兀颂饪淌奔涫恰按疚跞辍?,也就是他登于山、乌山的淳熙丙申年。卧龙山位于福州西北郊,如今的鼓楼区义井村、湖前村一带。相传山上有曾巩、蔡襄等名人的摩崖石刻,现已无从查寻,甚至连山顶都被铲平了。
摩崖石刻,无非是榜书、题名刻、纪游刻、记事刻、诗刻、祝福刻等等,从内容上看,绝大多数一本正经、中规中矩。但这“陈休斋曾来”却别出心裁,让我品读再三,读出了百般滋味。
“陈休斋曾来”既是题名,也是纪游。说是纪游,实则省减到了极点,仅有两个字“曾来”??墒羌醴ㄖ杏屑臃?,“来”也就罢了,言约意丰全都着落于一个“曾”字。试想,若是改为“陈休斋来矣”,则如闻其声,欣喜之状若在眼前,可也失之简单直白、一览无遗。用“曾来”二字,则多了一层迂回,多了几分回味:我曾到来,阅此名山?;埔镀悖交ɡ寐?。思旧叹往,青丝斑斑。造化不语,光阴无言,谁与同酣?曾来曾来,何时再来,再来何堪?
陈休斋写过《休斋诗话》,提倡“诗要有野意”。他曾题诗山石:“山花有空相,江月多清晖。野意写不尽,微吟浩忘归?!彼降囊耙?,大概就是说要质朴自然、和光同尘。“曾来”与“忘归”,实则一体两面。如此抱朴守拙、不忮不求的人生态度,注定了他内心的孤独。
石记,心迹
在摩崖石刻的题名刻中,只题写一个名字的情形似乎颇为罕见,休斋先生让我长见识了。以常理常情度之,如果有同伴共游这些名山,则他的题刻不至于仅单列自己的名号。丙申、丁酉,连续两年,在万家团圆的中秋佳节,陈休斋独自登山,仅以“曾来”记之。抚石怀想,我从中读出了一份孤独,也读出了一份孤寂,更读出了一份孤傲。
对照周边比比皆是的名人题刻,“陈休斋曾来”尤为突兀。它倔强地挺立着,有睥睨群雄的傲气,也有顾盼群公的落拓。它意犹未尽,却又欲说还休。这样的感觉,唤起了我当年读朱自清《荷塘月色》时似曾相识的记忆。这篇名作中有一句这样写道:“这时候最热闹的,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;但热闹是它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?!贝诵拇饲椋缚捎胧倌昵暗男菡壬嗤ㄏ嘤?。
孤独,只是我所认为的休斋先生内心的一层底色。迎来送往,他并不缺乏高朋鸿儒。前文所说的朱熹拜访陈休斋后,两人游览名山、唱和诗词、切磋理学,甚是相契。数日后,朱熹与休斋先生拱手告别。朱熹走了很远,忽而命书僮回去,请老先生返回室内歇息,不必一直站在门口送别。书僮跑回去一看,老先生果然还在门口默然远眺,若有所思。
陈休斋与泉州晋江籍的状元丞相梁克家也是交情甚笃。在南安九日山名胜廓然亭附近山岩上,刻有陈休斋送别梁克家的诗与梁克家应和之诗。
也许,辞官之后回到闽南老家,休斋先生有更多的时间、更大的余地做一个平淡真实的自己。游福州逛名山,或可算是暂时逃离世俗生活的喧嚣,独览胜景则油然而生慷慨悲凉之意绪。
曾来,曾来,曾来,不是因为“重要的事情说三遍”,而是情郁于中,发之于外,不能自已地宣泄了内心深处的真性情。换而言之,充满性情的文字,既是心灵的避难所,亦是灵魂的宣言书。
面对“陈休斋曾来”,我抱着解谜之心,搜罗资料作拼图,试图拼出先生的形象。最终,我只能无奈地承认,这个形象仍然只是个模糊的轮廓。
所以,上述拉拉杂杂的文字,也仍算不上什么重点。重点是,名山名刻相互成就、相得益彰,后人置喙饶舌,谁能切中肯綮?
福州摩崖石刻蔚为大观,休斋先生与他的“曾来”,融入了历史文化的宏大叙事,却也消弭了鲜活灵动的个性细节。我抉幽探微,亦不过是送一声轻叹随山风拂过石刻,如此而已。
《福州晚报》(2024年4月28日 A08版 兰花圃)